在马来西亚,跨族群政治论述乃因应本国特有的族群政治而生。跨族群论述往往倡议华人应该摒弃族群本位的视角,走出自己的圈子,尝试与马来人有更多的沟通与交流。相较起捍卫族群利益的斗争语言或抵抗马来霸权的姿态,跨族群论述不失为一种以退为进的柔性策略。
然而,由于跨族群是因为非马来人在争取平等的过程中频频碰壁,意识到现实条件不允许较为直接的抗争方式而采纳的迂回策略,这种尝试无可避免存在某些局限。
首先,跨族群的用意是希望华人能够放下族群中心的姿态,尝试换位思考以减少族群之间的误解,但其动机亦是为了让马来社群能够减少对于非马来人(尤其是华人)的猜忌。
显然,跨族群所预设的参与者通常是马来人和华人,其出发点是为了消弭两大族群之间的冲突——具体而言是国家政策对非土著不公所产生的效应。华人因为占了非土著人口多数,加上对于母语教育的长年坚持,而成了较显著的群体。
虽然理想的目标是调解族群之间的矛盾,但跨族群论述下的“互动”其实是单向的:提倡华人应主动地融入马来族群,加强马来文的使用,理解马来人的宗教与文化,同情马来人觉得族群受威胁而感到焦虑等等,但对于马来人却没有类似的要求。反之,要是有马来人愿意接触其他族群并展现宽容的一面,则是让人欣喜的意外收获。
如此一来,跨族群的责任就落到了华人身上,马来人彷佛只不过是被动的反应者——马来人若受到刺激,族群关系就会剑拔弩张;马来人若受到安抚,大家就能相安无事。然而,这不正是吾人早已熟悉的论调吗?
从过去的国阵到如今的希盟,掌权的政治领袖从来都不厌其烦地提醒民众要照顾马来人的感受,不断借此合理化其他族群的二等公民宿命。
尽管行动党多年来不遗余力地抨击马华公会出卖华人权益,但在今年的党代表大会上,其秘书长林冠英提出了跨族群的美好愿景:“政府需要为新马来西亚建立一个超越种族框架的新叙事……
行动党不希望被定型为非马来人政党或华人政党,而是由马来人、华人、印度人、卡达山杜顺人、达雅人、原住民领袖和党员组成。”
不过,正因为行动党是华基政党,他们才需要极力以跨族群叙事淡化华人色彩,为执政的正当性辩白。反观土著团结党从成立至今,时时夸耀自己比巫统更加捍卫马来人的特别地位和利益。
至于公正党和诚信党虽打着开明的旗号,面对招摇的种族言论时却经常三缄其口。如果跨族群原则就停留在其他族群单方面对马来人的讨好,相互的谅解和全民平等将不可能发生。
尽管如此,有些马来人是认同跨族群理念,甚至身体力行的。可是,他们并非主流,且面对严峻的挑战。例如,新山区国会议员阿克玛在锡克庙的社区会堂与其他种族和宗教人士一同开斋,招致巫统及伊斯兰党领袖的批评,亦被许多穆斯林视为有违教规。
柔佛苏丹依布拉欣陛下斥责此举引起穆斯林不安且打开了非穆斯林向穆斯林宣教的缝隙,同时对跨越宗教界限的行径发出警告。
不过,有清真寺开放邀请非穆斯林到清真寺一同开斋,参观清真寺并了解穆斯林的祈祷礼拜仪式,却没有引发类似的批评。同样旨在促进跨族群交流,为何换个空间却有如此反差?决定个中分别的,就是伊斯兰的单向性,即穆斯林向非穆斯林传教是受许可的,反之不然。这种单向性使得无论是穆斯林或是非穆斯林,都容易误踩地雷。
伊斯兰的单向性也反映在穆斯林身分几乎无法逆转的事实上。伊斯兰开放让非穆斯林入教,但视穆斯林脱教为重大罪行。这种单向渗透膜机制确保了宗教社群的壮大,因而必须严密维持以免出现缺口。因此,任何有可能诱发穆斯林成为非穆斯林的因素和影响,都必须加以抑制。
强迫失踪受害者许景裕牧师亦是活生生的例子。他成立的非政府组织“社区希望”所举办的筹款晚宴,曾遭雪州伊斯兰宗教局怀疑向穆斯林传教,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闯入搜查。当晚出席宴会的12位穆斯林,名字皆记录在案。尽管没有证据而未受提控,许牧师却常被跟踪且屡次收到死亡恐吓,最终受到国家机关人员绑架,迄今生死未卜。
以协助妇女、孩童与爱滋病患者等为宗旨,不分种族与宗教关怀弱势者,许牧师与他的组织所彰显的是跨族群的美善典范。但是,切切实实跨族群所付上的代价是攸关性命的。无论是在许牧师或阿克玛身上,我们看到“同桌用餐”的争议从来没有消失过:分别为圣的群体能否跟外道(亦即非正道!)共契?族群之间的来往关系,究竟多近或多远,才是可被容忍的距离?
希盟执政后受到巫伊两党、王室、激进穆斯林团体、保守马来民族主义者等多重压力,因而有学者与公民团体提出改革应循序渐进,在诸如《消除一切形式种族歧视国际公约》、统考和固打制这些让马来人不安的议题上,不该操之过急。这观点诚然反映出部分现状,但到底“马来人不安”的说法是否永不过时?
没有了巫统的保证、执政联盟里有行动党等变化,的确会让许多马来人感到不甚稳妥。但是,我们不可忽视这一点:伊斯兰里是否存在一种根深蒂固的元素,以致不管有什么历史和政治力量左右,即使解决了其他导致族群分裂的因素(土著完全掌握经济命脉,语言和教育系统完全划一),那种强烈的排他性依旧存在?
在此绝无马来人都是不包容或不开明的指责,而且事实上,马来社群存在多样性,其中包括了自由主义者与平权拥护者。然而,无论穆斯林或非穆斯林其实都受到特定的压迫,既来自僵化诠释的教义和某些激进派系的影响,也有国家机关层层叠叠的规训与控制。
跨族群论者必须认清的事实是,因为伊斯兰强烈的社群主义性格,以及不容置疑的土著特别地位,非土著总是处于矛盾的状况中。被视为外来者的非土著无论多么渴望消除自己的群外性(outsideness),或是接受最大程度的同化,或是冀求成为国家的平等成员却仍保持族群特色,这些努力都容易被解读为分化和侵蚀土著边界的企图。
即使拥抱个体主义不去承认归属任何族群,但身分证上所烙印“种族”一栏,已经注定了每个人都摆脱不了结构性力量的羁绊。
既然“华人导致马来人不安”很可能是个永远存在的幽灵,那么,平等与自由的要求不会因为坐等希盟安抚马来人,而在5年或10年后而变得较容易。而且,希盟(尤其是土团党)的诸多种族言论和政策,很可能不是在化解马来人的不安,反而是在深化马来人的疑惧,以便形塑有利于执政党的氛围。
显而易见的是,在不宽容面前妥协,并不会带来宽容。笔者固然更重视许多不以种族和宗教为前提的领域,如环境保护、消除恶法、捍卫人权和照顾穷困者等议题,并认为这是有助打破族群政治、能够跨族群施力的方向,但也同时认为,族群压迫是我们必须直面的既定事实,它不会因为粉饰太平的共享繁荣假象而消除。
至于单向的讨好,或者社群对社群之游说,成效恐怕也甚有限。或许唯有马来族群内部分歧的同室操戈,或是经历宗教改革,才会有实质上的变化——然而,这正好是令统治阶级极为担忧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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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配合“华教新路向”的提出,华教运动需要有新思维、新论述。有见于此,董总邀约本地知识界,针对新政局下的华教运动,撰写系列文章建言,惟作者观点不代表本会立场。
作者 : 林奕慧
文章来源 : 星洲日报 2019-06-22